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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老海棠树 (本章字数:1946 更新时间:2005-8-5) 如果可能,如果有一块空地,不论窗前屋后,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什么,我就种两棵树。
2、一棵合欢,纪念母亲。
3、一棵海棠,纪念我的奶奶。
4、 奶奶,和一棵老海棠树,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;好象她们从来就在一起,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树的影子里张望。
5、 老海棠树近房高的地方,有两条粗壮的枝桠,弯曲如一把躺椅,小时候我常爬上去,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儿玩。
6、奶奶在树下喊:“下来,下来吧,你就这么一天到晚呆在上头不下来了?”是的,我在那儿看小人书,用弹弓向四处射击,甚至在那儿写作业,书包挂在房檐上。
7、“饭也在上头吃吗?”对,在上头吃。
8、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,我两腿攀紧树桠,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。
9、“觉呢,也在上头睡?”没错。
10、四周是花香,是蜂鸣,春风拂面,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。
11、奶奶站在地上,站在屋前,老海棠树下,望着我;她必是羡慕,猜我在上头是什么感觉,都能看见什么? 但她只是望着我吗?她常独自呆愣,目光渐渐迷茫,渐渐空荒,透过老海棠树浓密的枝叶,不知所望。
12、 春天,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,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。
13、我记得奶奶坐在树下糊纸袋,不时地冲我叨唠:“就不说下来帮帮我?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!”我在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歌。
14、奶奶又说:“我求过你吗?这回活儿紧!”我说:“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想让您糊那破玩艺儿,是您自己非要这么累!”奶奶于是不再吭声,直起腰,喘口气,这当儿就又呆呆地张望--从粉白的花间,一直到无限的天空。
15、 或者夏天,老海棠树枝繁叶茂,奶奶坐在树下的浓荫里,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补花的活儿,戴着老花镜,埋头于床单或被罩,一针一线地缝。
16、天色暗下来时她冲我喊:“你就不能劳驾去洗洗菜?没见我忙不过来吗?”我跳下树,洗菜,胡乱一洗了事。
17、奶奶生气了:“你们上班上学,就是这么胡弄?”奶奶把手里的活儿推开,一边重新洗菜一边说:“我就一辈子得给你们做饭?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?”这回是我不再吭声。
18、奶奶洗好菜,重新捡起针线,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目光,又会有一阵子愣愣地张望。
19、 有年秋天,老海棠树照旧果实累累,落叶纷纷。
20、早晨,天还昏暗,奶奶就起来去扫院子,“唰啦--唰啦--”,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中。
21、那时我大些了,正在插队,从陕北回来看她。
22、那时奶奶一个人在北京,爸和妈都去了干校。
23、那时奶奶已经腰弯背驼。
24、“唰啦唰啦”的声音把我惊醒,赶紧跑出去:“您歇着吧我来,保证用不了三分钟。
25、”可这回奶奶不要我帮。
26、“咳,你呀!你还不懂吗?我得劳动。
27、”我说:“可谁能看得见?”奶奶说:“不能那样,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人家的事,我得自觉。
28、”她扫完了院子又去扫街。
29、“我跟您一块儿扫行不?”“不行。
30、” 这样我才明白,曾经她为什么执意要糊纸袋,要补花,不让自己闲着。
31、有爸和妈养活她,她不是为挣钱,她为的是劳动。
32、她的成份随了爷爷算地主。
33、虽然我那个地主爷爷三十几岁就一命归天,是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苦熬过几十年,但人家说什么?人家说:“可你还是吃了那么多年的剥削饭!”这话让她无地自容。
34、这话让她独自愁叹。
35、这话让她几十年的苦熬忽然间变成屈辱。
36、她要补偿这罪孽。
37、她要用行动证明。
38、证明什么呢?她想着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。
39、奶奶的心思我有点懂了: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爸和妈那样,有一份名正言顺的工作呢?大概这就是她的张望吧,就是那老海棠树下屡屡的迷茫与空荒。
40、不过,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--她说过:得跟上时代。
41、 所以冬天,所有的冬天,在我的记忆里,几乎每一个冬天的晚上,奶奶都在灯下学习。
42、窗外,风中,老海棠树枯干的枝条敲打着屋檐,磨擦着窗棂。
43、奶奶曾经读一本《扫盲识字课本》,再后是一字一句地念报纸上的头版新闻。
44、在《奶奶的星星》里我写过:她学《国歌》一课时,把“吼声”念成“孔声”。
45、我写过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:奶奶举着一张报纸,小心地凑到我跟前:“这一段,你给我说说,到底什么意思?”我看也不看地就回答:“您学那玩艺儿有用吗?您以为把那些东西看懂,您就真能摘掉什么帽子?”奶奶立刻不语,惟低头盯着那张报纸,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动。
46、我的心一下子收紧,但知已无法弥补。
47、“奶奶。
48、”“奶奶!”“奶奶--”我记得她终于抬起头时,眼里竟全是惭愧,毫无对我的责备。
49、 但在我的印象里,奶奶的目光慢慢地离开那张报纸,离开灯光,离开我,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,继续离开,离开一切声响甚至一切有形,飘进黑夜,飘过星光,飘向无可慰藉的迷茫与空荒......而在我的梦里,我的祈祷中,老海棠树也便随之轰然飘去,跟随着奶奶,陪伴着她,围拢着她;奶奶坐在满树的繁花中,满地的浓荫里,张望复张望,或不断地要我给她说说:“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--这形象,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,和我永生的痛悔。
本文分享完毕,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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